三类文字,我觉得是难翻译的。第一是智慧书,比如《沙漠教父言行录》;第二类是古英语,比如《夏洛特梅森的家庭教育》;第三类是神哲学意味很强的文本,特别是在书评中断章取义引用的文本。

简单地说,智慧书的翻译,往往一字之差,就失了味道。比如:

相传,当蛮族侵略瑟格提斯时,其他长者们都逃了,阿爸但以理这位老先生说:“如果上帝不看顾我,我还活着干什么?”之后他在蛮族群中经过而没有被发觉。于是,他对自己说:“你看,上帝不是看顾我吗?因为我没有死。既然如此,我也应与常人一样,与教父们一块儿逃生。” ——《沙漠教父言行录》p104
基督教经典译丛。中译:陈廷忠。北京三联,2012年。

It was said concerning Abba Daniel, that when the barbarians invaded Scetis and the Fathers fled away, the old man said, ‘If God does not care for me, why still live?’ Then he passed through the midst of the barbarians without being seen. He said to himself therefore, ‘See how God has cared for me, since I am not dead. Now I will do that which is human and flee with the Fathers.’ ——
http://www.g4er.tk/books/sayings-of-the-desert-fathers.pdf

这段《沙漠教父言行录》的中文,读起来不知所谓,因为点睛之笔,“Now I will do that which is human”,被译为了“我也应与常人一样……”。另外,把“Then”译为“之后”,可以算为近乎败笔的误译。

这里的妙处在于“上帝”与“人”的对比,这个翻译没有体现出来。简单修改一下:

相传,当蛮族侵略瑟格提斯时,其他长者们都逃了。阿爸但以理这位老先生却说:“如果上帝不看顾我,我还活着干什么?”于是,他迎着蛮族穿行而去,但无人发觉他。出城之后,他对自己说:“原来上帝真是看顾我,我竟然没有死。既然如此,我现在要尽为人的本分,与教父们一块儿逃生。”


下面这段文字引自改革宗初学者网站上最新(2022-05-04)的一篇文章。作为习惯,我在批评翻译的时候,一般只抽样第一篇,以示公平。这篇文章正好是”危险的神论:考察约翰·傅瑞姆对《上帝的本体》(All That Is in God)一书的回应“(一下简称”危险的神论“)。其版权信息如下:

作者:凯斯·马西森(Keith A. Mathison) 译者:杨玉洁 校对:Yashar

作者简介:凯斯·马西森(Keith A. Mathison)博士是美国佛罗里达州,桑福德改革宗圣经学院的系统神学的教授。他是多本书的作者,包括《主餐》(The Lord’s Supper)。

英文原文: https://tabletalkmagazine.com/posts/unlatched-theism-an-examination-of-john-frames-response-to-all-that-is-in-god

在翻译中间,处理引文是最难的。一来缺乏上下文,二来引文可能体现了完全不同的英语水平和思想深度。下面是”危险的神论“对John Frame的”系统神学“一书第377页引文的翻译:

“但是历史的进程会改变,并且作为在历史中的代理人,上帝自己在改变。在星期一,祂想要一些事情发生,在星期二,想要别的事情发生。祂今天忧伤,明天又喜悦。在我看来,拟人化对这些叙述的描写来说太弱了。在这些叙述中,上帝不仅仅是时间中的代理人。祂也真的在时间里,随着别的改变而改变。并且我们不应该说祂的非时间性的、不变的存在比祂在时间里改变的存在更真实,正如拟人化这个词所暗示的。两者都是真实的。(《系统神学》,页377)。

John Frame的原文如下(引自Unlatched Theism):

But the historical process does change, and as an agent in history, God himself changes. On Monday, he wants something to happen, and on Tuesday, something else. He is grieved one day, pleased the next. In my view, anthropomorphic is too weak a description of these narratives. In these accounts, God is not merely like an agent in time. He really is in time, changing as others change. And we should not say that his atemporal, changeless existence is more real than his changing existence in time, as the term anthropomorphic suggests. Both are real. (Systematic Theology, 377)

在讨论之前,先顺便说一下,这篇译文经过了翻译和校对流程,但这样的句子我是看不懂的:

十多年前,有许多著作批判那些自称是福音派的人,其实他们在倡导开放神论:否定和重新定义——除了其他事情外——还有上帝的无所不知。

我觉得这句话颠覆了我对汉语标点符号的认知。汉语里,一个(简单)句子只有一个主语。我看不出来,这里究竟是批评自称福音派的人在倡导开发神论,还是他们的著作在倡导开发神论。我也看不出来,”否定和重新定义——除了其他事情外——还有上帝的无所不知“,这句话到底说了什么。

原文似乎是这样的,”More than a decade ago, numerous books were written criticizing self-professed evangelicals who were promoting open theism, denying and redefining, among other things, the omniscience of God. “

好了,回到前面关于引文翻译的讨论。先说我的想法。我认为,如果要批评一个文本,比如John Frame,那么至少要弄清Frame说了什么,他的观点和逻辑是什么。在神学上,当我们谈论上帝的时候,一般不会把”Agent“译为”代理人“。上帝是本体意义上的创造主,即使在历史中,他也不是”代理“。

第二,God is not merely like an agent in time。原文中的关键字,like,漏译了。于是整句话的意思大为不同。”在这些叙述中,上帝不仅仅是时间中的代理人。祂也真的在时间里,随着别的改变而改变“,这整句话已经偏离了Frame的意思。因为”agent“的处理和”like“漏译,这句话似乎在说,上帝不仅是代理人,而且真的在时间里作为可变的客体,被任意改变。

我不讨论神学,对于Frame是否持有某种特定观点,并不感兴趣。我所关心的翻译问题是,在这样偏离Frame原意的翻译基础上展开汉语神学对Frame的批评,是否公平。

Agent应当是一个具有行动(和动机)自由的主体;”is like“应当翻译为”像是“,

但历史进程的确在改变,(因此)作为历史中的主体,神自己也会改变。在星期一,祂想要一些事情发生,在星期二,想要别的事情发生。祂今天忧伤,明天又喜悦。在我看来,用“拟人化”来描述这样的叙事段落,太过于软弱了。在这些叙事段落中,上帝不仅仅像是时间中的行为主体。他乃是真实地存在于时间之中,随着事物的改变而改变。我们不应当接受”拟人化“一词的暗示,认为上帝超越时间的不变存在,比他在时间之中变化的存在更真实——二者都是实在。(系统神学,377)


关于夏洛特梅森,我简单看了一下,觉得她的19世纪英语很难。有一个微信公众号连载她的《家庭教育》,看到这么一段话:

常见的讲话中我们想当然地认为,每个灵魂都是一个 “活的灵魂”,一个完全成熟的灵魂;但**《圣经》的语言和一般的经验似乎指向一个令人惊讶的结论。一位伟大的诗人说——这里的重点不在于他说的有多公正——如果假设人是没有灵魂的,那他会是十分失败的尝试**;因为他虽然有理性、想象力、激情、所有食欲和对智慧的追求,但他似乎不能行使灵魂的任何功能。那么,这些功能是什么呢?这些功能的中止会使人灵魂的存在受到质疑。

读了一下,完全看不懂说了些什么。“常见的讲话”?“圣经的语言”?

另外,我不知道汉语中间连用“如果”与“假设”,是什么意思。如果假设人是没有灵魂的,那他会是十分失败的尝试……

我可以理解,这里的原文大概比较难:

We take it for granted in common speech that every soul is a ‘living soul,’ a fully developed, full-grown soul ; but the language of the Bible and that of general experience seem to point to startling conclusions. It has been said of a great poet with how much justice is not the question here that if we could suppose any human being to be made without a soul, he was such an abortive attempt ; for while he had reason, imagination, passions, all the appetites and desires of an intelligent being, he appeared to exercise not one of the functions of the soul. Now, what are these functions, the suspension of which calls the very existence of a man’s soul in question?

我也不给出这段话的参考译文了。黑体部分是我觉得有可能翻译的更好的地方。但简单说一点,all the appetites and desires of an intelligent being,译为“所有食欲和对智慧的追求”,是语法上的误译。这里有个语法常识,如果两个名词之前仅有一个定冠词,比如“all the appetites and desires“,这两个名词是等位的。即使要把appetites译为”食欲“(当然,我认为这译法明显不对上下文),也需要把desires放在一起。另外,intelligent being,”智能生物“吧。

这个短语大概是”作为智能生物的所有趣味和欲望“。

所以,我忍不住在朋友圈抱怨说,

做什麼古典教育喲,語文都不通。誤人子弟罷了。如果假如我們假設這樣的人也可以翻譯和教育,那他(她)會是十分失敗的嘗試……難道不是常識嗎。


有三类文字的翻译是难的。它们大多涉及精细的语言控制和微妙的表达。

生活不易,最近专心做翻译,也做一点翻译批评,希望对神学翻译感兴趣的读者提供一点讨论的素材与分析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