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间,“今日佳音”推出一个访谈系列,其中有一位接受访谈的神学家名叫普兰丁格。这位老先生目前在加尔文神学院做教授,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基督教哲学家和护教学家。

他是少有的能够和主流哲学界对话的基督教哲学家,而且在1980-1981年,他还曾经担任了美国哲学协会的主席,说明了他在主流哲学界的地位相当高。

普兰丁格博士希望从认识论的角度论证基督教信仰的合理性,于是写了一个三部曲来呈现自己的思想。第一部叫做《Warrant: The Current Debate》,没有提到任何基督教的论题,单纯讨论何种信念算得上是有“保证”的信念。第二部叫做《Warrant and Proper Function》,讨论自我认识,记忆,感知,可能性(概率)等信念的有效“保证”。这就和我的博士研究方向“信度网”有点关联了,比如人工智能推理的结果能不能用来诊断疾病,或者预防犯罪?其保证的界限在哪里?

普兰丁格博士在写了前两部有关信念“保证”的作品之后,终于在2000年发表了三部曲的第三部,《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在这部书里,普兰丁格为基督教信仰提供了一种哲学根据,并论证了为什么基督教一神论信仰是一种有保证的信仰。在此书中,他提出了两个关于信仰保证的模型,“阿奎那/加尔文”模型和 “ 扩展的阿奎那/加尔文”模型(既然在加尔文大学任教,他的神学基本上是坚实的改革宗)。前一个模型试图证明信仰上帝是合理的、有保证的、理性的;而扩展模型试图证明,具体的基督教信仰,比如三位一体、道成肉身、基督复活、赎罪、拯救等观念是有保证的。在此模型下,基督徒的信仰是合理的,因为圣灵将这些信念交付给了他们。


毫无疑问,这本书是一本非常重要的护教学著作,从知识保证的角度论证基督教信仰的合理性、保证性和理性基础。正因为如此,北京大学出版社在2004年就出版了这本书的中译本,名为“基督教信仰的知识地位”,豆瓣9.1的评分,估计大部分人都没有认真看完,算是另一种慕名而给高分的“水军”。

在这本书的序言最后,当时北大哲学系的主任赵敦华博士写了这样一段话:

“……深刻的哲学著作总是有难度的,不能说这本书通俗易懂,只能说它在普兰丁格著作中可读性较高。但没有对普兰丁格思想的整体把握,是无法理解这本书的,也根本谈不上合格的翻译。好在本书的几个译者对普兰丁格的思想都有专门研究。……由于在研究的基础上进行合作翻译这样一本与中国人的思维和文化有很大隔阂的著作,翻译要达到“信达雅”程度,实属不易。我应该向本书的译者表示祝贺。”

赵敦华,《基督教信仰的知识地位》序言


看起来,这应当是一本“信达雅”的高水平译作了。以下我会简单分析此书的译文,读者会发现其实译者不仅不懂普兰丁格,而且对英文语法也不甚了了,可以说很大程度上完全误会了普兰丁格。


为了表达清楚我的观点,对比的这段文字有382个英文单词,包含我想要讨论的几个典型问题。这段文字在原书的第264页,北京大学汉译版第293页末到294页开头的一段 (以下为技术性讨论。若对于读者而言太过艰深,请直接跳到本节的结论部分,并不影响本文读者对本文主要观点的理解)

Compare belief of this sort with the a priori and memory beliefs I spoke of above. In a certain sense, there isn’t anything to go on in any of the three cases. You don’t accept memory and obvious a priori beliefs on the basis of other beliefs; but you also lack the detailed phenomenological basis, the rich and highly articulated sensuous imagery that is involved in perception. What you do have in all three cases is another kind of phenomenal evidence, what I have been calling doxastic evidence. (In WPF I called it impulsional evidence.) There is a certain kind of phenomenology that distinguishes entertaining a proposition you believe from one you do not: the former simply seems right, correct, natural, approved— the experience isn’t easy to describe (WPF, 190ff.). You have this doxastic evidence in all three sorts of cases (as, indeed, in any case of belief), and you have nothing else to go on. But you don’t need anything else to go on: it is not as if things would be better, from an epistemic point of view, if you believed, say, 2 + 1 = 3 or that you had oatmeal for breakfast this morning on the evidential basis of other propositions, or on the basis of some kind of sensuous imagery more or less like that involved in perception. (I don’t mean that you can’t get more evidence, for something you believe by way of memory, but that you would not necessarily be better off, epistemically speaking, if you believed the proposition in question on the basis of other beliefs or on the basis of sensuous imagery.) The same goes (on the model) for the beliefs of faith: you don’t have either sensuous imagery or evidence from other things you believe to go on; the beliefs are none the worse, epistemically speaking, for that. In fact (on the model) they are all the better for that; they have (or can have) much more firmness and stability than they could sensibly have if accepted on the basis of rational argument or, as in this case, historical investigation; they can also have much more warrant. These beliefs (on the model) are not accepted on the basis of other beliefs; in fact, other beliefs are accepted on the basis of them.

下面的翻译是我给出的。在翻译的时候,我并没有参考北大译本,但是将其中的术语调整为与北大译本保持了一致。

请比较我上面讨论的先天信念和记忆信念。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三种信念都没有任何前提条件。你不会基于其他信念来接受自己的记忆,更不用说基于其他信念来接受先天信念了;但是你还是缺乏详细的现象学基础,缺乏可以感知的丰富而清晰的感官图像。在这三种信念中,你所有的是另一种现象学证据,就是我称为信念生成证据(doxastic evidence)的东西(在WPF中,我称其为驱使式证据,impulsional evidence.) 这里存在某种现象,让你可以区分你相信的命题和不信的命题:前者看起来似乎是对的、正确的、自然的、可接受的——尽管这种经验并不容易描述清楚(WPF, 190ff.)。在上述三种信念中,你都拥有这样的信念生成证据(事实上,在任何信念上你都会拥有这样的证据),而且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证据。但是你并不需要更多的证据:从知识论的角度看,如果你基于 2 + 1 = 3 或者早餐吃了燕麦粥或者任何其他命题,或者以多少可以感知的某种感官图像为依据来接受这样的信念,情况并不会变得更好。(我不是说你不能获得更多的证据,以支持自己记忆所接受的信念,但是从知识论的角度来说,如果你基于其他信念或感官图像来接受我们正考察的命题,结果并不必然会更可靠。) (在上述模型中),有关信仰的信念也一样:你不需要感官图像或来自别处的证据来接受这样的信念;从知识论的角度看,缺少类似证据,并不会让这类信念变得较为劣质。事实上,(在上述模型中)它们反而因此变得更好;比起在理性论证基础上——或者在这里,基于历史调查的基础上——接受这些信念而言,它们实际上变得(或者可能变得)更坚实稳定;它们也能够具备更多的保证。(在上述模型中)我们并不是在其他信念的基础上接受了这些信念;事实上,它们是我们接受其他信念的基础。

下面是北大译本的文字:

让我们将这种信念跟我先前说过的先天和记忆信念作个比较。在某个意义下,三者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你不会基于别的信念来相信某些记忆信念或明显的先天信念,但是你却没有感知那种仔细的现象学基础,和丰富及高度清楚的感官图像。你在三者中共有的,是另一种现象式证据,我称为信念生成证据。(在WPF里,我称之为驱使式证据。)这是一种区别你所相信的命题和你不相信的命题的现象学,前者是你觉得对、正确、自然和可接受的(这不是一个容易描述的经验,参WPF pp. 190ff.)。你在这三种信念中都会拥有这信念生成证据(其实在任何信念都会有的),此外,就没有其他共同的东西了,你也不需要其他东西来接受它们——如果你基于其他命题,或感知里的某种感官图像来相信 2 + 1 = 3 或你今天早餐吃过麦片,从知识的角度看,你不会好像是相信得更有道理的。(我不是说你不会从记忆里得到更多证据来相信某些事,而是在知识的角度看,你若基于其他命题或感官图像来接受某信念,你不会必然地相信得更加合理。)同理,(在这模型里)信仰所产生的信念也是一样:你不会有感官图像或其他而来的证据,但是在知识的角度看,这些信念却不会因此变成有问题的。事实上,(在这模型里)它们是十分好的信念,因为比那些从理性论证(例如历史考据)而来的信念更加稳固,可相信得更加坚定,亦更得到保证。(在这模型里,)这些信念并不是基于其他信念才被接纳,而是基于自己来被接纳。

北大译本是四位哲学博士合作翻译的,并经过时任北大哲学系主任的著名哲学家审校。但是至少在我们考察的这个段落里,有一个明显的术语不一致造成的误译。这个短语很简单,“go on”。在前两次出现这个短语时,北大译本将其译为“共同之处”,但是在紧接着的句子中,将“go on”译为了“接受”:“在某个意义下,三者没有什么共同之处……(there isn’t anything to go on in any of the three cases)”,“此外,就没有其他共同的东西了,你也不需要其他东西来接受它们……(and you have nothing else to go on. But you don’t need anything else to go on)”。这段话的最后一次出现“go on”,北大译本没有明确译出:“你不会有感官图像或其他而来的证据”(you don’t have either sensuous imagery or evidence from other things you believe to go on)。

很自然,在整个讨论中,这四处“go on”都应当是“接受”的意思,这个误译实际上完全扭曲了整段文字的含义。

此外,我们还可以至少找到三处语法上的错误,英文中下划线加粗部分是主要误译的地方:

These beliefs (on the model) are not accepted on the basis of other beliefs; in fact, other beliefs are accepted on the basis of them.

正确的译法:(在上述模型中)我们并不是在其他信念的基础上接受了这些信念;事实上,它们是我们接受其他信念的基础。

北大译本:(在这模型里,)这些信念并不是基于其他信念才被接纳,而是基于自己来被接纳。

it is not as if things would be better, from an epistemic point of view, if you believed, say, 2 + 1 = 3or that you had oatmeal for breakfast this morning on the evidential basis of other propositions, or on the basis of some kind of sensuous imagery more or less like that involved in perception.

正确译法:从知识论的角度看,如果你基于 2 + 1 = 3 或者早餐吃了燕麦粥或者任何其他命题,或者以多少可以感知的某种感官图像为依据来接受这样的信念,情况并不会变得更好。

北大译本:如果你基于其他命题,或感知里的某种感官图像来相信 2 + 1 = 3 或你今天早餐吃过麦片,从知识的角度看,你不会好像是相信得更有道理的。

I don’t mean that you can’t get more evidence, for something you believe by way of memory, but that you would not necessarily be better off, epistemically speaking, if you believed the proposition in question on the basis of other beliefs or on the basis of sensuous imagery.

正确译法:我不是说你不能获得更多的证据,以支持自己记忆所接受的信念,但是从知识论的角度来说,如果你基于其他信念或感官图像来接受我们正考察的命题,结果并不必然会更可靠。

北大译本:我不是说你不会从记忆里得到更多证据来相信某些事,而是在知识的角度看,你若基于其他命题或感官图像来接受某信念,你不会必然地相信得更加合理。


该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还是说说另一件事吧。

近来有朋友参加读书会,选择了一本领导力的名著,“带领者十诫”。此书的作者Dr. Finzel是CIU的董事会成员,2013年我曾经和他一起开会,他听说我来自中国,就高兴地告诉我他的书已经被译成中文,并且送了我一本签名的书。

最近我的朋友因为读书会的缘故,非常仔细地阅读了这本书,提出了一个问题:书中有句话,“爱你的废纸篓”,是什么意思?

我就仔细地核对了一下原文和译文。这句话的上下文是:

Someone has said that a man’s best friend, aside from the dog, is the wastebasket. How often do I find myself lost in the paperwork and production work of ministry and forget to stay connected to the people? My predecessor at WorldVenture, Dr. Warren Webster, had a slogan on his desk that he lived out: “People Count.” He was right, and he left me a hard act to follow.

我的翻译:有人曾经说过,除了狗以外,人类最好的朋友就是废纸篓。有多少次,我迷失在文牍和事工之中,忘记了与人保持关系?我在 WorldVenture 的前任, Dr. Warren Webster,在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句格言:“人才是最重要的。”他是对的,并且以实际行动为我留下了跟随的榜样。

对于最后这句话,“ He was right, and he left me a hard act to follow ”,我的朋友读到的版本是:他是正确的!他是一个杰出的、令我望尘莫及的领袖。

至于“爱上废纸篓”,其实是大名鼎鼎的B.C.福布斯(就是创建了福布斯杂志的那位老先生)说的,意思是结束一个工作,就把不必要的文档销毁,因为日后多半是不会再用到了。而Finzel博士在这里强调的是不要过分纠缠在事工上,应当首先关心人际关系和人的培养。

不能说翻译有错,但是在中文的语境中,这个成语表达法应当略微加以解释或修改,否则读者理解起来意思可能相反(我的朋友对“爱上废纸篓”的理解是,珍惜废纸篓,不要乱扔垃圾,保留所有文档)。

当然,我也评估了一下全书的翻译,大体结论是,基本不能认为是翻译,也许当作“编译”比较好。里面错译、漏译的地方太多了。下次见到Dr. Finzel,不知道怎么给他说了。


我想讨论的问题是:

  1. 神学翻译对于中国教会的意义是什么?
  2. 是否值得投入更大的努力和资源,将神学翻译做好?
  3. 神学翻译出版机构、译者和读者的生态,应当如何改善?
  4. 有什么手段可以帮助中国教会发行更多高水平的神学翻译作品?

此处插入硬广一枚:

跨文翻译是个相当靠谱的神学翻译团队。我们花费了两年的时间训练培养了一些相当好的译者,但是目前已经没有项目,比较空闲。这样持续6个月,这个团队就解散了。如果有合适的翻译项目(不是免费志愿者项目),请向我们推荐。谢谢!